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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逍】千山(下)

cp:忌逍

心脉尽断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主要是我真的爆字数了我也很绝望…………

全程矫情预警(。


上篇



>>>红尘路上,皆是他负尽的人。



05


作为一个明教弟子,水狼当然听闻过光明左使杨逍的名号。

杨逍武功不但高强,是当世武林的高手之一,别说明教里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听说连昆仑和峨眉的掌门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而且他还辅佐过两代教主,在明教里地位非常尊崇,听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当年见了杨逍都是毕恭毕敬。

不过水狼作为一个明教末端弟子,从来无缘得见杨逍。对于杨逍的了解,最多也就是茶楼酒肆里的余谈,哦对……说他是个大淫贼。

所以与崇拜张无忌这样的少年英雄不同,他对杨逍的印象一直很模糊,无法具像化。

而当今日他终于见到杨逍之时,他整个人都惊了。

他仅仅只是站着,也仿佛携了一世的风华。


而此刻的杨逍正躺在床榻之上,白色的衣袖之下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给胡青牛号脉。

站在离床榻五步开外的水狼可以清晰地看清楚杨逍的容貌。

或许是缠绵病榻多年的缘故,这个男人显得分外清瘦,那一截细腕甚至有些像女人的腕子,脸色也非常的苍白,但是就算这幅病容,也掩盖不住他的好看。他眉宇清秀俊逸,那唇角有些许薄凉之意,可偏偏那双眼睛像极了谷外盛开在山雾间的桃花,朦朦胧胧的水色,和那似是沾染了桃花香气的绯红眼角。

水狼没有由来的觉得,只要被那双眼睛凝眸看一眼,这一生一瞬便能开出一场盛世繁华。

当然,他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的,杨逍的目光,从一开始,就一直追随在张无忌的身上,哪怕他的手腕还被把在胡青牛的手上,胡青牛还没有诊断出最后的结果,但这明明和性命攸关的事杨逍却仿佛完全不在意,他依旧只是沉默地看着张无忌。

——因为张无忌在哭。


张无忌其实昨晚就已经哭过了,在拔下杨逍喉间的那根金针的时候。

在拔下的那瞬间,他几乎嗷嚎大哭,但他不想惊扰这谷内的任何人,于是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那些绝望的哭泣声从指缝里面漏出,眼泪却‘啪嗒啪嗒’地全部砸落下来,他哭得几乎满脸通红,最终沿着杨逍的床榻跪坐在地上,绝望地把脸埋在手掌之间。

谁能想到呢,而立之年的张无忌,再一次哭得像个少年时光的孩子。

他上一次这么哭,已经是二十年多年前,他双亲离世之时了,时光太过久远,记忆模糊不清。

可在这一刻,那些回忆像在血液里活了过来。

张无忌清晰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之后,这个人世间,所有他深爱之人,都走了……

张无忌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就是他的命运?命犯孤煞,注定一世漂泊?

松开杨逍的手这个决定,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痛如凌迟。但他认了,他觉得自己和死了也没有区别了。

就这样吧,以这片天地为墓,与杨逍同葬这片红尘里。

至少这一生一世,他们遇见过。


在昨天晚上,他就是如此决定的。

可谁知道命运偏偏千回百转。


此时张无忌坐在杨逍的床边,眼泪无法受控制地掉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该哭的,不该打扰胡先生把脉,不该让杨逍在醒了之后就担心地看着自己,可眼泪就是不听话的从眼眶里争相恐后地跑出来,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哭到抽气。

杨逍躺了十年了,刚刚醒来,不单单是身子虚弱,更觉得身体上所有的器官都不是自己的。

刚睁眼的时候,连光线他都无法适应,记忆和思维好像也不是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今夕何夕,甚至某个片段里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是谁。直到眼睛适应了光,他看清楚了四周的景色,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才艰难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可是手脚一丝力气都没有,撑起来的瞬间他就跌回了床上,他只看到了自己手腕上那道殷红的口子,他觉得茫然,也觉得疼。

别说,疼痛是一份很好的感触。靠着这份疼痛,他感觉到自己的其他感官慢慢的有了意识,最后他才费力地站了起来。步履虚浮,手上无力,却还是强撑着,艰难地,一步步走向了门口。

从床榻走到门口这段距离,他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所以倚靠到门上的时候,他就没有力气了。他的余力只能让他转动了一下自己的眼眸,看着这片景色,思忖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他看到了天与地,山与雾,林与风,然后,他看到了少年。


无忌。

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杨逍的目光变得有些温柔,眉眼弯出极好看的弧度。

真的很奇妙,明明记忆还没有全部回笼,他甚至还不知道今夕何岁,也猜不透自己是否在一场空的大梦之中,可他就是知道张无忌。

自己是杨逍,少年是无忌——只有这一点,他心明如镜。

就好像未走过黄泉路未喝过孟婆汤,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然后他就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坚实的,温暖的,小心翼翼的。


喔,原来不是梦。



06


在胡青牛赶来把脉的这段时间里,杨逍终于缓缓地忆起来了,他记忆里最后的片段,是在少林。

少年在哭,豆大的眼泪砸到自己的脸上,那滚烫的温度是杨逍冰冷的身体最后能够分辨到的一丝感触,内力源源不断的往自己身体里面输,却仿佛石沉大海,一点效果也没有,杨逍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他,想要再说点什么,可是唇齿一启,喉间的血便涌来出来,血污染了少年的白衫,染了少年的手。

杨逍这一生,行止由心,未曾做过什么后悔的事。为张无忌挡下那致命一击,是他身体的本能反应,甚至他觉得,无论人生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如此选择,一丝一毫也不曾后悔。

可他就是有些遗恨……他舍不得看少年如此伤心,他想抬手为他拭泪,可是那只如同千金重的手,抬了几寸,便无力地垂落了。

那是他临死之前最后的憾事,未能替他的小教主擦去眼泪,未能告诉他……自己无怨无悔,未能请求他,不要伤心,要学会忘记……

为什么呢?

为什么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有那么多想要做却来不及做的事?

明明只要再给他片刻就好……

可没有办法,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不得已地拥抱死亡。


杨逍觉得自己应该确实是死了。所以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觉得非常茫然。

仿佛闭眼睁眼间,一瞬便流年偷换。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一场大梦。以至于醒来后也分不清,到底那些过去是梦,还是现在是梦。

或许是因为不能确定,或许是因为他舍不得看他的教主再继续落泪,于是杨逍动了动自己另一只手,缓缓地叠在张无忌的膝盖上面,张无忌则慌张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没事,教主。

杨逍再一次用口型,轻轻地和张无忌说话。

张无忌依旧泪眼婆娑,但还是冲着他笑了笑。


胡青牛打量了一下两个人,咳嗽了一声:“杨左使,能说话吗?”

杨逍这才微微地侧头看了一眼胡青牛,使了点力气,让自己发涩的喉咙硬生生挤出了两个极轻的有些像气音般的音节:“……还成。”

胡青牛点点头,收回了手,开口道:“这样的情况是正常的,这十年间只靠药物吊着命,你的身子虚得差不多就像个空壳,如今也没法上来就给你大补,只能靠你自己,多讲讲话,多走动走动,内力之类的……就别指望恢复太多,今晚先喝点米粥,过两日再开始进食素菜,过七日以后,鱼虾之类的便也可以食用了。”

张无忌听闻了这些,鼻头发酸。他终于真切的感受到杨逍回来了。从今天开始,就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进食。终于不再是那个沉睡着的,不会说话不会笑,身上再无半点烟火气的活死人。这样想着,他又落下泪来。

杨逍却同他不一样,在胡青牛的话语里,快速的捕捉到了他要的信息——十年。

他居然睡了十年了…………?


“好了,刚醒也还需要多休息,我们也不打搅了,有什么问题的话再让阿狗来叫我。”胡青牛站起来,“反正阿狗就住隔壁。”

水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阿狗’是在称呼自己,连忙辩白:“胡先生,我不叫阿狗,我……”

“好了,走罢。”胡青牛白了他一眼,“还打算留在这里打扰人家久别重逢执手相看泪眼吗?”

张无忌:“…………”


胡青牛和水狼一离去,这间竹屋瞬间就显得安静了下来。

山谷外面已经下起了绵绵的细雨,雨滴沿着竹屋的屋檐滴落下来,寂静而喧嚣。

屋子里只剩杨逍和张无忌两个人。

杨逍抬起自己的右手,去触碰张无忌的脸颊。在杨逍的眼里,自己的这个举动是有些逾越了,无论哪一方面。可是临死前心里那份遗恨太重,让他此时此刻就是忽然很想去擦拭他的眼泪。

“多谢教主,属下无事了……”杨逍用拇指轻轻地揩去张无忌的泪水,他的声音依旧又沉又轻,但勉强能够出声。

但令杨逍没有想到的是,张无忌却把他的手握住了,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甚至侧过了脸,用鼻子轻轻地蹭了蹭。

侧过脸时甚至触碰到了掌心,几乎给了杨逍张无忌的唇吻过了自己掌心的错觉,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要缩手,张无忌却力道稳稳地捏紧他的手掌,没有给他机会。


张无忌一语不发,杨逍心头却有千般的疑问想问,但是看着张无忌……他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不清楚这十年里张无忌是如何找到了胡青牛求他救自己的,他所能看到的,是他的小教主瘦削的脸庞,和两鬓染上的风霜,他明明才而立之年,鬓角却竟然有了几丝白发,和记忆里那个白净纯粹的少年一点都不一样。

这十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杨逍不敢想,他只能沉默了很长一会儿以后,才斟酌着开口:“教主,谢狮王……救出来了吗?”

张无忌看了他一眼:“……没有,义父皈依佛门,这么多年,再也没有离开少林,这些年我去见过他一次,他也并不出来相见。”

杨逍“噢”了一声,这个结果让他有些意外,但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那……不悔还好吗?”杨逍问。

张无忌点点头:“好,盼儿也都十岁了,长那么高了。等晚些时候,我们可以去武当看看他。”

“盼……儿?”杨逍睁大了眼。

“对,不悔妹妹生了个男孩……本来说等杨伯伯来起名的,但……”张无忌默了一下,“……所以后来不悔妹妹和六叔,就让我来代取。我便给他取了一个单名‘盼’字,想着也男女皆宜,而字归兮。”

“盼……好,好……盼山河定,盼故土归。”听到关于外孙的消息,杨逍笑了,“那无忌……山河可定?”

张无忌轻轻一笑:“杨伯伯放心,天下已定,四海升平。”

杨逍笑着,目光里也盈起一些泪光:“好……好啊……都是教主带领有方,明教能够有你,是明尊恩泽。”

张无忌的手一僵,唇边的笑容也瞬间隐去。

“教中的兄弟也都还好吧?”杨逍问。

张无忌松开了杨逍的手。

杨逍微怔:“……怎么了,教主?”

张无忌起身,忽然走到杨逍的面前,跪了下来。

“教主?!”

“杨伯伯……对不起……”张无忌抬头看他,眼睛里是深深的绝望与悲切,“……明教没有了……”

杨逍像是听不懂张无忌在说什么,别开脸,又转回来,动了动嘴唇才道:“……教主,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不是教主了!”张无忌的眼泪再一次滚落下眼眶,“明教第三十四代教主张无忌,无德无能,在十年前就舍了明教,致明教日渐式微……罪该万死。”

“……不可能……”杨逍眼角绯红,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杨逍撑着身体试图下床:“……教主,请容许属下回一趟光明顶……”

“杨伯伯……千错万错都是无忌的错……您要怪就怪无忌好了。”张无忌连忙起来阻止杨逍。


十年,于其他人而言或许说风云变幻改朝换代,但对杨逍来说,只是一个瞬间……

忽然有人告知他奉献一生的明教已经灭亡,理智如杨逍也接受不了。

“……不会的,不会的……”杨逍推开张无忌的手,整个人仿佛失神一般,“……不可能……”


张无忌也痛苦极了,这整整十年,他不单单为了让杨逍活命四处奔走,也在每一刻都受着心上的凌迟,他不是没有想过杨逍醒来知道明教灭亡了会什么反应,可他只有一个张无忌,为了杨逍他已是竭尽所能,万水千山间寻找胡青牛,实在分不出心力再顾及明教。

那时的他,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精疲力竭,明教与杨逍只能择其一。

作出了选择的他何尝不痛苦?听说鹰王战死的时候,他赶了回去,野王红着眼睛说了一句“你没有错”,可满心满眼都在指责他。听说光明顶被烧成一片焦土,他也赶了过去,得到的只是五散人等冷冷切切的眼神,他们说,明教或许气数已尽,就此别过。从此再也没有了音讯。

张无忌很清楚,从他作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了归途。

从一开始,他选的,就是一条绝路。

连杨逍都不会原谅他,他知道。


“杨伯伯……杨伯伯……”张无忌掰正杨逍的身子,让他直视自己,忍着泪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杨逍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后悔在光明顶选择了我,后悔……在少林救了我……”他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一生都被命运推着前进,辜负过很多人。唯有杨逍,是他这一生,唯一自我的选择。

可也许今天以后,他的杨伯伯,就不要他了……

他问杨逍是否后悔,就像是在等一个审判。

杨逍红着眼睛看着他,他轻轻地动了动嘴唇,张无忌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就感觉杨逍向后一仰,身子软了下去。



07


杨逍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深夜。这一次他的神思没有混沌,相反的,神志很清醒,他记得自己晕过去之前张无忌说的每一句话。

于是他躺在床榻之上一言不发,只是听着窗外的雨声。


胡青牛将一碗药重重地搁在他床头,药汁微微地溅出来一些。

“你们两个有毛病吧!这刚醒就能吵架啊?”胡青牛气得不轻,他回去自己的药庐后屁股都还没有坐热,阿狗就忽然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出事了,吓得他赶忙往竹屋这边赶。

赶到的时候就看到张无忌跪在地上,而杨逍软倒在床榻上面,他倒吸一口凉气,以为杨逍这下是真死了,连忙上前去查看。

一边查看一边还急吼吼地问张无忌这怎么一回事?

张无忌却仿佛失了所有的精神气,只是喃喃地回答,都是我的错。

胡青牛探了探杨逍的脉息,还好还好,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刚醒来身子太虚,又心绪大恸,这才致昏厥,所幸没什么大碍。

胡青牛安顿好杨逍转头想宽慰张无忌两句,可他惯是个不会安慰人的,想想就又来气:“这些年你医术白学了是不是?这样的重病人心情不能大起大落你不知道啊?”

张无忌却只是抬头看着胡青牛,他已经没有在哭了,只是神色悲戚:“先生,十年了,我终于把他救回来了。但我也该去还明教的债了。”

“啊不……你要干什么啊?”胡青牛一愣,“这明教都没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打算去以死谢罪啊?这不行啊我和你说……”

“先生放心,无忌自然不会去死。”张无忌看了杨逍一眼,“从今往后杨伯伯与我生死同命,我当然得活着……只是现在他怕是不愿意见到我,所以还劳烦先生照顾他了……”语罢,张无忌就退出了屋内。


胡青牛是真的想不明白,起死回生,失而复得,这对每一个普通人来说都值得欣喜若狂的事情怎么到了杨逍和张无忌的身上就那么莫名其妙。

虽然他明白大概是和明教的覆灭有关,可那毕竟是已逝去的死物,和活着的人比重要吗?和自己的爱人比……不,能比吗?

胡青牛和王难姑斗气了半生才能够走到一起,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于是也越发看不下去这两人,实在是越想越气:“杨逍,我劝你也差不多一点,明教的事,能全怪无忌吗?”

杨逍看了胡青牛一眼,没有说话。他并没有怪张无忌,之前自己也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现在冷静下来,便思索着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这个人向来聪明,前因后果一联系大概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与其说是张无忌舍弃了明教,不如说是张无忌为他舍弃了明教。他杨逍何德何能?其实他才是那个罪人,他怎么会怪张无忌呢?

只是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和胡青牛说。

胡青牛见杨逍依旧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更来气了:“这十年,无忌为了你可是刀山火海都去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就不能念念他的好?”

“……杨某不值得。”杨逍沉沉地开口。

“……你!”胡青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那两心蛊能不能让杨左使觉得值得?”王难姑忽然从外面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杨逍转头看了王难姑一眼。

“杨左使不想知道吗?你睡了十年,到底是怎么醒过来的?”王难姑走到胡青牛的身边,拉了拉胡青牛,示意自己来说,“杨左使可以看看自己手腕上那道伤口,无忌的手腕上面也有,你没觉得奇怪吗?”

杨逍一怔,聪明如他,明显的意识到了什么。

“是南疆巫月的两心蛊。”王难姑道,“杨左使或许没有听说过,关于这个蛊,江湖上所知之人不多,今天就由我来告诉左使吧。”


“两心蛊,两心知,同生死。

这蛊,只对两个彼此深爱之人有效。

将主蛊种在自己身上,再将牵线蛊种在爱人的身上,就可以为所爱之人续命。

从此你们生死同命。

若有一日,一人变心,那你们二人皆毙。

还有就是,这是以血养蛊之法,种下主蛊的人,是会损自己的寿数的。”


杨逍的眼睛里全是震惊,甚至坐起了身子,那种不可置信比听闻明教覆灭时更甚:“……这不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你知道无忌这些年去了多少地方吗?”王难姑道,“或许我告诉了你,你便知道他有多喜欢你。当然,杨左使可以说你并不喜欢无忌,但是……你毕竟是醒过来了。”


杨逍却只是摇头。

张无忌喜欢自己?可这怎么可能?


张无忌是什么样的人,杨逍太清楚了。

他是天之骄子,少年英才,就算是年少时光的那些坎坷,仿佛也只是上苍给他的历练,为的就是让他鲜衣怒马地归来,成为群雄之望,天下之尊。

他那样的人,谁不喜欢?朝廷郡主,峨眉掌门,各个都对他一腔痴情。和这些明艳动人的少女相比,他杨逍的那点心思,更像是常年背阴的湿地里长出的青苔,见不得光,多看一眼都忍不住叫人扭头。

所以杨逍一直将这份念想藏得很好,很多人都以为他偶尔的失落都不过是因为遗憾自己的女儿未能嫁给教主,别人这样调笑的时候,杨逍觉得自己可耻极了,他居然需要自己的女儿来为自己遮挡这份龌龊的心思。

他唯一一次流露出过那么一星半点,是在张无忌与周芷若成婚前夜。

大婚的前一夜,他们这些帮手的兄弟们先海吃了一顿,都去恭祝教主明日就能娶得美娇娘喜得良缘。借着那份热闹喧嚣的喜庆,杨逍那天晚上也喝得特别多,不单单是别人敬他的,甚至连别人敬教主的,他都帮着一一挡了下来。周颠他们对此还挺不满,可杨逍却只是表示,教主明日还要成婚,不能在今夜就被灌醉了误了明日吉时。

但说到底,就是他自己想要放纵那么一回罢了。因为今夜之后,张无忌便是别人的夫君,他甚至连他左手边的位置,都无法再站了。

杨逍平日里酒量极好,偏偏那晚,他喝醉了。或许说是他纵容自己醉了,因为只有醉酒之人,无论做出什么,都会被原谅,被宽容。

那晚后来是张无忌扶着他回房的,明明是隔日即将完婚的准新郎,张无忌的脸上却殊无喜色,甚至在自己摆手表示无事之时他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沉沉之绪。张无忌没让他再继续喝下去,只对众人表示,明日还有酒席,今夜就不要闹得太过,然后便把杨逍先带下去了。

走到花园那头的时候,可能是嫌他步履太虚,张无忌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杨逍那晚也是喝得晕乎了,难得乖顺的没有挣扎,也或许是没有想要挣扎。因为他从张无忌的怀里面抬起头,就看到了少年英挺的下颚,以及几缕垂顺的黑发。

杨逍鬼使神差地捻起了一缕张无忌的黑发,怔怔出神。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明日,张无忌的这缕黑发就会和另一个女孩的黑发挽在一起,打成同心结。

从此岁岁同心,日日相守。

他羡艳极了,忽然就想到自己。他的人生之中,不止有一个人夸他,说杨左使你这一头秀发比女孩子还细腻好看,可偏偏他这一生,没有这个福分,可以与人结发同心。


纪晓芙早已身故,她之于他,是情深缘浅。

而他对张无忌……是可念不可说。


或许是因为他出神的太久,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张无忌停下了脚步,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他手一抖,松开了那缕黑发。

杨逍不清楚那一晚自己的心思被张无忌看去了几分,或许少年人从未意识到,或许是潜意识到规避了,再或者……意识到了,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隔天,依旧是热热闹闹的礼堂,鲜红的喜字刺痛了杨逍的眼,他却依旧只能坐于堂上笑着。


你看。

可念不可说。


就算真的有一份喜欢,那也是他对张无忌的,而不是张无忌对他的。



08


张无忌跪在凉亭之外,给凉亭里燃烧的火堆添了一点柴火。

这个亭子是桃花谷里唯一的亭子,还是张无忌前些年给这些孩子搭建的,穷山僻壤的没什么材料,所以搭建得非常简陋,顶多只能遮个荫,下雨天的时候亭心就会滴雨。

所以张无忌点燃的这个小火堆一直都没有能够烧旺,加之谷中湿气重,特别一到雨天,柴火也都潮漉漉的,丢进了火堆里,只把原本就微弱的火焰压得晃动摇曳。

但张无忌依旧跪在亭外,看着这团明明灭灭的火光。

明教有那么一条教训,犯了错的弟子,要在明尊圣火前跪个七天七夜。

虽然光明顶的明尊圣火早已灭了,但是明教的教条也说,明尊在心,圣火不熄。

其实张无忌觉得,自己对明尊算不上多么虔诚。当年临危受命,也不过是舍不得看杨逍,外公他们受难。后来带领明教,也是为了驱逐元氏,恢复山河故土。

而他今天诚心诚意的跪在明尊之前,却是真的想要赎罪——因为他这一生,辜负的人实在太多。

赵敏,芷若,蛛儿,小昭,外公,明教的同僚和万千弟子,以及义军。也包括,杨逍。


其实杨逍的心意,张无忌并非半点不知。

在他和芷若成婚的前夜,杨逍喝醉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杨逍喝醉的模样,酒气熏红了他的脸颊,让他平日看起来苍白的脸色平添了几分艳丽,那绯红的眼角,眼波流转间俱是风情。可张无忌不喜欢,他莫名地就是不想让这样的杨逍立于众人之前,于是他提前结束了酒宴,带着杨逍走了。

那一次他搂着杨逍的腰,也是第一次和杨逍靠得那么近。男人身上特有的白梅冷香混杂着醇厚的酒气熏得张无忌心神不宁。特别是杨逍抬起头和他讲话时,那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张无忌的脖颈上,张无忌终于明白自己的不喜从何而来。

但这很荒唐,特别于今时今日这样的场合,荒唐得一塌糊涂。


张无忌不想让自己这么心神不宁下去,于是干脆一把抱起杨逍想快点送他回房,却没想到杨逍鬼使神差地把玩起了自己的一缕黑发,那绯红的眼角仿佛沾染了盛世桃花,那碧水寒潭一样的眼眸里是一片难言的深情,杨逍或许并不知道,他流下了一滴眼泪。

于是张无忌怔住了。

许是那夜夜色太温柔,有什么种子在心田里破土发芽开出了花。


可是,那没有用。


他不可能因为知杨逍对自己有心,而自己也心悦于他就不娶芷若。

因为人生在世,有很多东西比情爱重要,是道德,是恩义,是责任。

于杨逍而言也是一样,比起心中那些小情小爱,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明教,是天下苍生,是山河故土。

所以隔日,他就像一个可靠的长辈一样立于喜堂之上,嘴角含笑,招待宾客,面面俱到。

张无忌着一身红得刺眼的吉服站在远处看着怡然自得的杨逍,仿佛昨夜那一滴泪,才是他记忆里的幻觉。

他与杨逍,仿佛是命运的河流里一瞬的动心罢了,在那一瞬之后便是两条分支,生生错开。

张无忌本以为,这就是他和杨逍的结局,没有结局。


然,如之前所说,命运千回百转。


他与周芷若未能成婚,转头和赵敏去了少林。赵敏为他违逆父兄,付出良多,自己还误会她为难她,张无忌自感愧疚难当,也动了和赵敏厮守一生的念头。

直至杨逍身死。

那一刻的绝望张无忌无法再去回忆,往后的十年每一夜都是梦魇。

他一生随波逐流,被命运推着前进,他也曾以为自己可能就这么过完一辈子了,可直到杨逍身死那刻,他才明白,自己从未去争取过自己想要的。

他这一生所有选择,皆非他所愿。

接手明教,非他所愿。是临危难托。

迎娶芷若,非他所愿。是父命难违。

应许赵敏,非他所愿。是深恩难负。

杨逍白衣染血,他目眦欲裂。

在那一刻,什么恩、情、道、义他都不想管了。他这一生,被这些东西束缚得太久。说什么情非得已,到底是没有和命运抗争的勇气。

于是在那一天,他选择了负天下人。


明教众人最开始的时候由着他去了,以为他是一时伤心过度,等日子久一点就能够接受杨逍已经救不回来的事实,然后就会回到明教。

可是他没有,这一走,便是关山万里。

看透他的或许只有赵敏,那时的他满心思都在杨逍的身上,连道别都非常潦草,赵敏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便走,就此去了蒙古。她太聪明,所以走得决绝。

再后来,鹰王逝,圣火灭,明教亡,而他走过穷山绝壁,浪迹天涯整整十年。

回首半生,红尘路上,皆是他负尽的人。


张无忌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以死谢天下都足以,但是如今他连死都不能。

上天给了他惩罚。前十年的惩罚是杨逍,往后余生的惩罚也还会是杨逍。

明教是杨逍心上的血肉,明教的覆灭将是他与杨逍之间过不去的一个坎。

十年了,其实他一直在等这一天,等着杨逍一个失望的眼神。

他等来了,心口像凌迟一般的疼,但他还是笑了。


雨依旧在下着,张无忌跪在雨中,却忽然听到一个轻微又缓慢的脚步声。这个山谷里谁会拥有这样的脚步声,张无忌很清楚,他有些诧异地转头。

看到一袭白衣的杨逍站在雨夜里,打着一把破旧的四十八节竹骨伞,拄着一根木质的拐杖,就这样遥遥地看着他。

雨夜清冷,白衣胜雪的杨逍看着就愈发身型单薄,何况他大病初愈,黑夜里的面容更显得苍白孱弱,张无忌几乎想要站起身:“……杨伯伯……”

杨逍走得有些吃力,但还是坚持着朝着张无忌这边一步步地走来,他抬眼看了一眼凉亭里明灭微弱的火堆,问道:“……是圣火吗?”

张无忌垂下了头。

杨逍缓缓地蹲下身子,膝盖点地,一只手扶着拐杖,一只手撑着伞,平视着张无忌。

那把油纸伞正正好好为两人遮去了雨,仿佛忽然圈出来的一方天地,张无忌怔了怔,抬起头看杨逍。

“……无忌,刚刚我做了一个梦……”杨逍松开拐杖,抬起手,捋了捋张无忌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梦见了阳教主。”

张无忌浑身一震。

杨逍将张无忌的发丝捋到耳后,道:“……他老人家和我说,圣火未灭,只是天下太平了,所以暂时并不需要光明为那些迷途人引路了……”

张无忌满眼都是震惊。

“他说,这些年辛苦我们了,我们都做的很好……足够了。”杨逍认真的看着张无忌,目光恳切又温柔。

张无忌却在此刻忽然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张着嘴用力地呼吸。颤抖着握住杨逍的手,然后将杨逍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前,这才放声嗷嚎大哭。


他的杨伯伯何其温柔?明明自己心上也痛得要死,却还说这样的话来安慰于他。

但对于此时此刻几乎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张无忌来说,杨逍向他伸出的那只手,是唯一的救赎。

十年了,谁都不知道他日日夜夜都在深渊的边缘徘徊,烈狱里的红莲在他的心上开出花,吸食他的骨血,他一直站在悬崖之巅,再往后一步,便执念成魔。

可现在,杨逍对他伸手了。

明明他只是个负心人罢了,负了天下人也负了杨逍。

可他还愿意对自己伸出手。



09


寒夜清冷,虽然雨势不大,但是被打湿后的衣衫粘在身上,还是让杨逍冻得嘴唇有些发白,两人回到屋内后,张无忌迅速的从柜子里为杨逍翻出一套干净的白衫,杨逍这才注意到那个衣柜里面整整齐齐的叠放里好几套,并不是他从前惯穿的粗制麻衣的布料,是高级的白色纱缎布料,那就很显然了,估计是这些年里张无忌为他添置的。

杨逍接过了张无忌递过来的衣服,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王难姑告诉他,张无忌喜欢他的时候,杨逍心里面是不信的。如果说说张无忌对自己有所歉疚才为他做了那么多,杨逍倒还更相信一些。

可是两心蛊的存在,让杨逍不得不信。


王难姑说,这十年间张无忌去了很多地方。

他去了天山,被茫茫的白雪刺盲了眼睛,差一点就瞎了。也亏了胡青牛是当世神医,要不然现在的张无忌就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还去了千佛塔,血战九层阎罗殿。要知道千佛塔那个地方,和少林不一样,守塔之人是练就了金刚不坏体的番僧,张无忌这样的当世高手闯塔也败了六次,却依旧屡败屡战。他最后杀出来时,几乎是个血人,全身上下都是伤口,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还下了死魂沟,在那阴气缠绕死气蔓延的地方待了整整一个月,寻找黄泉草。换了普通人的话早已阴寒入心脉而亡,张无忌是亏了有九阳神功护体,却也不免落下点毛病,往后的每一个寒冬雨夜,也忍不住肺中凉气,咳嗽几声。

他还去了遥远的南海,那一去可是整整三年,临走之时他亲手立了两座坟头,在其中一个坟头下埋下了自己的衣冠,说是此去茫茫大海生死难卜,若是他回不来,还请胡青牛务必再尽力救治,如果依旧回天乏术,希望可以将杨逍与他的衣冠同葬一穴。当然,他最后还是回来了,晒黑了,锐了皮,头发长长了很多却干枯得打了结,没人知道他那三年经历了什么,只知道看到他的时候,满身风霜。


“杨左使知道巫月的两心蛊要如何求得吗?”王难姑道,“穿越南疆毒沼,到万蛇潭下以血伺蛇,引出蛇王后取其蛇胆带回巫月供奉给她们的蛊女,然后再跪在月神像的面前,等待月神指引。这种所谓的指引,大多是指天降异象。可这天下哪来那么多异象啊?这一跪,说不定就要跪上几个月,也说不定那蛊女到最后都不肯把两心蛊赠予你。”


王难姑口中的这些故事,杨逍听得出神,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却隐约的知道,他们说的,全是真的。因为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他的小教主,那些岁月的风尘与痕迹就刻在他的眼睛里。

少年不在。

可就算少年不少年,那也依旧是他的小教主,是张无忌。

杨逍听了这些往事,心里也一样是起起落落的疼。于是他开口问:“无忌呢?”

那个叫‘阿狗’的青年回答:“教主在外头跪着呢。”

“……我想去看看他。”杨逍说。

“你……!”胡青牛本来是不打算同意的,杨逍躺了十年才醒,这一晚上就这么折腾,在他这个大夫眼里是不愿意答应的,但是看着杨逍的眼神,又想起还跪在雨中的张无忌,他叹了口气,“……行吧,带把伞,不要淋雨。别以为你死不了就瞎折腾。”


结果还是淋雨了。

在自己向他伸手的时候,张无忌在雨中抱住了他。

那个拥抱又急又猛,将杨逍握着的纸伞都撞开,跌落在了地上,飘摇的烟雨一下子将两人笼住,杨逍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张无忌圈在怀里。张无忌的心跳,呼吸,他全部都能感觉到。甚至连自己的心口也忽然悸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传说中的两心蛊作祟,但是在这一刻,杨逍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确实是被喜欢着的,张无忌对自己,或许真的有几分真心呢。

有几分就够了。

杨逍闭了闭眼,抬起手,轻轻地覆在张无忌的后背。



“杨伯伯,你快把这湿衣服换下来吧,不然容易着凉。”张无忌说着就要帮手解杨逍的衣衫,手伸到一半才忽然惊觉,连忙缩回手,有些忐忑地看着杨逍。

杨逍瞧了他一眼,自己解开了衣衫:“这些年,都是……你帮我换的?”

张无忌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点了点头。

“谢谢你了,无忌。我素来喜净,要是这十年没有换过衣服,那我怕是现在就想去死了。”杨逍淡淡地笑了一下,换好了干净的里衣,他站起了身,“你这一身也该换下来了,我帮你吧……”

张无忌“啊”了一声,连忙推脱:“我……我自己来就好了,杨伯伯还是快躺回去休息吧。”说着也不给杨逍反驳的机会,张无忌急急忙忙地在衣柜里翻捣,拿出一件蓝黑布裳穿上。

杨逍也没再多说什么,坐在床榻之上看着。

张无忌这十年看来过得确实相当不好,他的衣衫都已经洗得发旧泛起些许藏青,他却没有想过给自己置换一套。


见张无忌换好了衣衫,杨逍才拍了拍床榻,开口:“无忌,你过来。”

“……杨伯伯……”张无忌一怔。

杨逍看着他,目光温柔:“胡先生他们,把这十年的事告诉我了……他们告诉我,你去了很多地方……”

“……那个……”

“但他们到底是没有陪你一起去的,所以他们说的不全,我想听你说。”杨逍说,“坐。”

张无忌不知道在想什么,依旧只是站着。

“我躺了十年了,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如何,你和我说说罢。”杨逍道,“我睡了太久了……所以现在睡不着,你就当是和我讲讲话。”

张无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点上了一根蜡烛放在了床头,然后才跨坐到了床榻之上,拿薄被给杨逍披上。


夜深人静,雨声更加清晰,烛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爆裂声,但都没有打扰到那两人。

“杨伯伯你知道吗?天山的半山腰上能看到猛兽的脚印,那里的老人告诉我,很可能是白虎和雪豹,但我没有见过。不过那里有大鹰,比舅舅的鹰还要大,张开翅膀的时候,能够把我整个罩在阴影里面。”

“还有千佛塔,外头人可能都不知道,那塔其实是镜塔,上九层,下九层。据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意思,我还听说最下层关着厉鬼,不过他们也不让我见,说那是禁地。”

“喔杨伯伯,你还知道吗?死魂沟下面其实很漂亮,虽然满是动物的尸骸,可是那些白骨经常就忽然燃起磷火,有时候看着……居然像一片星河。”

“南海也很漂亮,我去了一座岛,比冰火岛还要远,但是我看到了那么大的鱼,比我们的船身还要大,杨伯伯一定没有见过,渔民和我说,这种鱼叫鲸,见到这种鱼,是会有好运的,他们说的果然不错。”

“还有,其实南疆的风景也很美……”

“……杨伯伯,你睡着了吗?”

张无忌讲了很久很久,久到不知何时杨逍已经合上了眼睛。张无忌摸了摸杨逍的手腕,脉象平稳,他松了口气,想扶杨逍躺下,但是又怕动作太大惊醒杨逍,犹豫再三,就只让杨逍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头。而他自己,眺望着窗外,等待黎明的到来。

十年了,这是第一个他过得平静的夜晚。

因为已经知道,穿透黎明的黑暗,破晓一定会到来。


杨逍其实没有睡着,张无忌讲的那些,他全部都听进去了。

他的少年何其柔软,讲述这些过往经历的时候,也只挑了人世间那些美丽的部分来说,杨逍想,是啊,这才是无忌啊。

他的无忌,善良又美好,是该在日光下,在风里驰骋的少年。

明教确实很重要,但是他到底是舍不得。舍不得看张无忌跪在雨夜里,跪在明尊圣火前,满身都是红尘枷锁的模样。

仔细想来,这些枷锁全部都是自己给他的。丝丝缕缕,全部织成了一张茧,将张无忌困死在这个牢笼里。

所以他决定亲手为他剥除这张茧。

他只想张无忌放过自己,而那个前提,或许也是他要放过他自己……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面悄悄地对阳教主道了歉。他终究是没有遵守入教时的誓言,誓与明教共存亡。他还想要活下去,想和张无忌一起活下去……


杨逍感觉到张无忌轻手轻脚地动作,让自己靠在了他的肩上。杨逍恍惚地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和张无忌靠得那么近过。

转瞬十年,这一次,却是无比的安心。

于是闭着眼的杨逍,不可察觉的勾起唇角,很轻很轻地笑了笑。


蜡烛燃到了最后一截,外面的雨似乎快停了,山谷里惊起了些许飞鸟,清脆的鸣声婉转,提前唱破了黎明。

远处的天,将亮未亮。



10


杨逍在桃花谷将养了差不多两个月,两心蛊确不愧是传说之物,杨逍好得很快,要不是十年来身子亏空虚弱,绝大部份时候他都和一个普通人无异。

胡青牛也是人生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诊了那么个起死回生的病例,稀奇得很,把杨逍的日常桩桩件件记录在案,弄得杨逍有些不胜其烦,加之过去了十年,他心里十分记挂不悔,于是挑了一天天气尚好,他们离开了桃花谷,前往武当。


孩子们很舍不得,水狼也很舍不得。他这两个月以来和明教这两个传说中的人物处着,日日都像是做梦一样。

以前总听闻杨左使脾气不大好,但水狼觉得杨左使的脾气那是顶好的,只要自己问,他就会笑着讲讲明教的一些往昔,比如张教主在光明顶成名一战,又比如张教主在武当山如何击退来挑衅的朝廷走狗,还有在万安寺下如何千钧一发救下六大派。每次都听得水狼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回到十年前与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但每到这个时候,杨逍却只是轻笑,目光看着远方,说,都过去了。

而他目光所及的远方,一定是张无忌所在之处。

偶尔张无忌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便转过头来,和杨逍相视一笑。

水狼觉得,张无忌确实变了,不再是自己初识的那个不苟言笑的青年了,现在的他笑起来,阳光落得进他的眼眸里。



杨逍与张无忌出了山谷以后并没有马不停蹄地就往武当赶,他们沿路拐去了蝴蝶谷一趟。


张无忌心里面是明白的,杨逍心中有三样最重要的事物,明教,杨不悔,和纪晓芙。

十年之后他再出这个尘世,自然是要来见纪姑姑的。年轻人很识相的没有选择去打扰,他把马匹栓在蝴蝶谷外,说是给马喂点水稍微照料一下让杨逍先过去。

杨逍看了一眼去远处打水的张无忌,心里了然。


蝴蝶谷没有受到战乱的迫害,但因为常年没有人居住了,胡青牛的旧居已然破败,外围的篱笆也稀松的瘫倒在地上,谷里草木深深,有些野草甚至到了杨逍的腰际那么高。他踏过草丛,让青草汁沾染了自己的衣摆,走了捷径到纪晓芙的坟前。

令杨逍欣慰的是,纪晓芙的坟头没有枯草丛生,虽然也有些稀稀拉拉的野花野草,但一眼就看得出来是被人打理过的,石碑上的青苔也有被清理过的痕迹。

可能这些年里,杨不悔和殷梨亭有来祭拜过。

杨逍缓缓地蹲下身子,轻轻地笑了笑,摩挲着墓碑。

纪晓芙身故二十多年了,这居然是他第二次来看她。这样一想,杨逍觉得自己这样的人确实非良人,他与纪晓芙有缘无份,终是怪不来他人。


“晓芙,对不起……我失约了。”他曾经在心里面应许纪晓芙,死后便去找她。可谁知道呢,他居然生生地被张无忌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纪晓芙若是有等在奈何桥上,此刻或许也已经转身离去了。

“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再去找你,好不好?”杨逍的眼睛微微红了,“无忌他……把我从阎罗殿里带回来,又让我看了这世间很多风景,让我看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曾经觉得我该死于这个乱世,可现在……我觉得活着是件很好的事……晓芙,我决定活下去…………无忌他,愿折阳寿让我重返人间,我想陪他活下去,你别怪我,好不好?”

风吹过山林,蔓蔓青草发出沙沙响声。

一滴眼泪从杨逍的眼眶里滑落。

他对纪晓芙是真心深爱,只可惜命运弄人,情深缘浅。

但他对张无忌也同样是刻骨铭心,是大梦十年后醒来哪怕忆不起前尘也刻在了心间上的名字。

世人皆谓杨逍苦,可杨逍觉得自己这一生很好。他生逢乱世,半生都抱着江湖人死生江湖之心,他曾觉得以身殉教或者马革裹尸便是他这一生最好的结局,但上苍待他不薄,让那命运之人蹬云踏浪而来,甚至于这万千红尘间握住了他的手,且再没有放开。

此生何求?

“让我陪他过完这辈子,好吗?”杨逍含泪笑了笑,“下辈子,我再来还你的债……”


山林里无人答话,杨逍抬头看了看,蝴蝶谷的天依旧青得近乎碧,荒烟蔓草间偶有两只白色的草蝶飞过。


杨逍陪了纪晓芙大概一个时辰,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也不去拍身上的枯草落叶,只是回头看了青灰色的墓碑一眼,像是最后的诀别,然后他才转过头,向着蝴蝶谷外走去。


这么长时间里,张无忌一直都没有入谷。杨逍远远地看到他正在给马儿顺毛,马儿大概是被他弄得痒了,打了个喷嚏,鼻息都喷在张无忌的脸上,张无忌尴尬地擦了擦脸,抬头的时候看到了杨逍。

于是少年笑了。

杨逍眼尾的泪痕已干,此刻跟着勾起了唇角。

他想,今日天青风也好,是个赶路的好日子。


两人一马,即日天涯。



—完—


看我都爆字数了的份上大家赏个三连吧(喂

看完还能再去听一遍《何为永恒》 很合适这篇文的下饭之歌(。

实在太长了懒得检查错字了大家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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